Thursday, November 6, 2014

我所認識的吳濁流先生與工藤好美教授

吳濁流是吳建田先生的筆名,吳建田先生在關西執鞭教學四年,前兩年在關西公學校,後兩年在關西公學校馬武督分部,先生在日文是指老師的意思。像我們出生在日據時期 (1930s年代前後) 的關西人,都習慣以吳建田先生稱呼他。吳建田先生38歲時 (1937),出任關西公學校主席訓導,但,我進關西公學校讀一年級那年 (1939),時任主席訓導的他,因為對青年教育訓練的問題與校長理念不合,而被調到關西公學校馬武督分部,當分部主任。

兩年後 (1941),因為在新埔公學校的運動會場,看見新竹郡視學(督學)當眾凌辱台灣籍的教員,使疾惡如仇的吳建田先生,當場與視學理論抗議,為那些被羞辱的教員打抱不平;事後過些日子,吳建田先生萌生換環境的念頭,決定辭去馬武督分部主任一職,結束其二十一年的教員生涯。 隔年 (1941) 吳建田先生決定前往中國大陸南京,任南京大陸新聞報記者。 吳建田先生在南京當記者一年多,就覺得不習慣而辭去工作,19423月回到台灣來。回台後任職米穀納入協會,翌年起稿 [胡太明],任台灣新聞報記者。

吳建田先生在關西公學校 (包括武督分部任),任教四年,我始終無緣當其學生,至今仍然覺得很可惜;記得,吳建田先生的長子吳萬鑫,還是我們關西公學校一年級時的同班同學,但,開學後不久,吳建田先生調職到武督分部,他就轉學到別的學校去了。 其實,我從小就聽過不少有關吳建田先生的事,因為吳建田先生跟我們家人,或跟我們羅家的上輩人,有不錯的交情,也有頗多的互動。 雖然,我不是研究吳濁流著作的學者,我所以寫這篇文章,是因為明新科大的范明煥先生,有一次聽我談及吳濁流與前台北帝大教授工藤好美的師友關係,乃至他們與龍瑛宗、呂赫若的關係後,曾吩咐我把這段故事儘量寫出來,好讓吳濁流著作研究學者之參考。我也希望,我對吳濁流先生與工藤好美教授的一點點資訊或認識,或有拋磚引玉的效果。 這是我寫這篇文章的動機。

老實說,我有機會親自拜見吳老先生,是民國五十年以後的事,隨後一直到五十六年間,我曾拜見過吳老先生五、六次;那時候,吳老先生住在台北新生南路一段,身體魁梧,但清瘦一點,看來精神還好,很忙的樣子。民國五十三年四月,吳濁流先生創刊 [台灣文藝] 時,家父也是幾位特別贊助人之一。 那時候,吳老先生偶而會到我們公司的台北貿易事務所,來聊聊天,談一談家常事,關心一下茶葉生意,問一問關西老朋友的情況,或者要我傳話給家父。 在那年代,我正在負責公司的貿易事務,工作量很重也很忙,始終沒有能夠把握時間,向這位大作家多談多請教,現在回想起來,覺得非常可惜;其實,那時候,我對吳老著作的認識也不夠深,而且要顧好公司業務,就夠我忙得精疲力竭,實在沒有餘力去關心,本身業務以外事情。

話說回來,吳建田先生在關西公學校教書的時候,是我二哥的老師,家父又是當時關西公學校的家長會長。 吳建田先生與家父都是日本明治時代出生的,兩者相差五歲而已,吳先生生於民前12 (1900),家父則民前7 (1905)出生,他們對漢詩都有非常濃厚的興趣,他們都從二十幾歲開始參加詩社,學習做漢文詩。吳建田先生是台北師範的高材生,38歲時來關西任教,家父是台中一中的畢業生,當年33歲,不僅擔任羅家當家企業的重要職務,也是關西詩社陶社的主要幹部,因此,他們之間有很多共同的話題,也有很多互動的機會。 從下列兩三首詩,可以了解他們交情之一斑。

別關西  此地執鞭已四年  關西風景契詩緣
            錦山溪水松山月  別後依然夢寐牽

遊關西寄南溪 南溪為家父羅享彩之筆名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隱隱青山春上粧  關西好景夜來香
            重逢酒肆美人伴  醉把他鄉作故鄉

訪南溪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放浪形骸旅興賒  讀君新句感尤加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數篇彩筆江南賦  一片浮雲嶺外霞
            話到投機茶當酒  歸來縱飲夢如花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天低古樹平原裏  鳥嘴山前月弄紗

 有一次,名作家亮軒與張曉風,到我們公司的文化館來參訪時,看到吳濁流先生的訪南溪 那首詩,認為吳濁流的詩作得太好了,說他回台北後要買一本吳濁流的詩集來研究。 由此可見,吳濁流的詩作功力相當好;我想,如果有很好的翻譯家,把吳濁流詩作好好地翻譯成各國語言的話,吳濁流的詩,一定也會跟他的小說一樣,受到國際文壇的重視。

 吳濁流先生,在民國五十年代起,對漢詩的革新,有很多的建言,他也常常會鼓勵年輕人學作漢詩,說正確一點,就是客語漢文詩。 然而,對像我們這一代 (民國二十年代生) 的人而言,作漢文詩簡直是奢望;因為詩是有感而發的心聲,要用自己的母語,或用自己最拿手的文字,才能真正表達出來的東西。

像我們這一代的人,有很多祖孫三代,是講不同國語的家庭;祖父曾是清朝人,父親是日據時代出生的日本人,本身也是由日本人變為中華民國人的,兒子是中華民國人,孫子將來的國籍也有可能改變。 我們這一輩的人,多半在學校正式學過日文、中文、英文甚至法文,就是不曾在學校學過自己的母語客家話,那時候,也沒有地方可以學客家話。 因此,要我們用母語寫有押韻、有平仄音律規則的詩,委實非常困難。 吳濁流先生,為鼓勵我們年輕人學作漢文詩,甚至建議大家,[初學時不必太介意韻律,只要用字要淺一點,意境要高一點,要作人人會作的詩,要做人人看得懂的詩;也就是說,一首好詩,唸起來順口流暢,意境高就是好詩],吳濁流先生這段話,給人印象很深,記憶猶新。

就我所知,吳濁流先生在關西的四年教員生活, 對其後來的人生觀,乃至對其後來的生涯規劃,影響非常之大。 我的看法如下;

(1)  吳濁流先生,37歲到關西任教前一年開始(1936)寫文章和論文,分別前後發表於台灣新文學,或新竹州教育課論文集 此時,吳濁流先生的文思旺盛,思想更加成熟,也開始認真生涯規劃。大家都知道,1930s年代是台灣經濟、社會、文化發展的高潮期。 例如,1935年,台灣總督府辦台灣博覽會,向國際社會顯示台灣的進步;例如,1937年時,在他任教職的關西小鎮,人口不及三萬人,且有三十家製茶廠生產紅茶,銷售到世界各地,包括倫敦、鹿特丹、哥本哈根等地。 那時候,台灣人已經可以自由來往日本、中國大陸各地,去升學或做生意了。在這種環境下,吳濁流先生的文思和思想,一定是非常澎湃的時期。

(2)      吳濁流先生在關西任教時,正巧透過台灣紅茶公司和羅家的闗係,遇到其文學生涯的貴人,那就是,認識了任教於台北帝國大學文學部的工藤好美教授。吳濁流先生在亞細亞的孤兒這部小說的自序中說;最後,關於本書的出版,十年如一日鼓勵筆者的工藤好美教授的精神上的支持,每一次回想,我都不禁熱淚盈眶,同時對於先生的愛好文學精神肅然起敬,在此謹致謝忱。 由此可見,吳濁流先生與工藤好美教授的終生亦師亦友之關係,是如何的虔誠而珍貴。

(3)      關西羅家與工藤好美教授,大約在1937年時開始認識,當年,羅家經營的幾家茶廠,為了想成立茶葉外銷公司,需要英文人才,曾去函向台北帝國大學徵求支援,希望台北帝大能為羅家推薦一位英文秘書。因此,當時任教於台北帝國大學文政學部(英國文學史)的工藤好美副教授,為羅家新成立的台灣紅茶株式會社,介紹了一位萬華籍的台北帝大第七屆畢業生顏木生先生。 工藤好美教授,並且同意其親妹妹工藤八重子小姐,任職於台灣紅茶株式會社的貿易事務所,擔任為期兩年的文書工作,包括日英文的打字工作。工藤好美教授,比家父年長七歲,是一位非常慈祥的學者,彬彬有禮,講話很理性而有邏輯,平時很喜歡打乒乓球運動。

(4)      工藤好美教授,自認識家父與羅家上輩人後,每年暑假,總會跟其家人一起來關西一趟,到羅家赤柯山茶工場避暑,打一打乒乓球,參觀一下羅家自營的百多公頃茶園。 1940 3 25日,日本1938年度全國桌球錦標賽冠軍得主今 孝先生,應邀來台表演時,經工藤好美教授的好意,從中斡旋請到了,全日桌球錦標賽冠軍得主今 孝先生,也來到關西在公會堂,舉行一場表演賽,日語說模範試合 原來,工藤好美教授是日本早稻田大學的畢業生,學生時代是桌球部的健將,而今 孝先生也是早稻田大學桌球部出身。由此可見,工藤好美教授,處事待人之道,心胸寬闊,不會歧視台灣人。工藤好美教授就是如此好心腸的人。

(5)      據說,當年台北帝國大學醫學院的桌球部部長是杜聰明博士,文學院的部長是由工藤好美教授擔任。 因此,他們之間互動良好,也保持良好的友誼關係。 杜聰明博士的長女杜淑純,也是工藤好美教授的學生,是台北帝大文學院的第一位女學生。杜淑純女士回憶說,工藤好美教授曾對她說,[ 你了解多種語言,又是台灣人,除了學英國文學以外,還要做文化大使,做國際的文化橋樑,要注重台灣文化特色,有發揮鄉土文化給大家看的任務 ]。 由此可見,工藤好美教授是一位相當關心台灣事物的日本人學者。

(6)      在此容我節錄一段呂碧霞女士的口述歷史;師生結緣 五十年往事成趣談,從公學校畢業後,進入靜修女中就讀,我從小愛打乒乓,是學校乒乓球校隊的成員,常常在課餘去打球,和文政學部文學科外文系教授工藤好美,因此而結識。畢業後,他問我要不要來台北帝大工作,工藤教授介紹我到政學科中村哲教授的研究室工作,為中村哲及中井淳兩位先生,整理書籍的分類卡片、管理圖書,有時也幫忙整理辦公室,職稱是打字員,工作內容實與助理類似。中井先生是法律哲學講座教授,已過世多年,而中村先生是憲法講座教授,戰後返日,被選為參議院議員。由此觀之,工藤教授的人際關係是相當好。

(7)      吳濁流先生自1938年於關西,認識了工藤好美教授,兩三年後,因與日籍教員理念不同,乃至自己生涯規劃等原因,辭去教學生涯,於1941年初,前往中國大陸,任新聞記者。 次年三月辭職回台,入米穀納入協會,擔任苗栗出張所主任。這一段時期,吳濁流先生在思想上,以及生活經歷上,變化最多的時期。 例如,第一次到中國大陸、第一次當記者、第一次與中國人面對面的接觸、第一次從外國看台灣,而吳濁流與工藤好美的認識,毫無疑問地為吳濁流開了一扇知性的大門。其實,工藤好美教授,對有志於文學的台灣青年作家給與蠻多的鼓勵和指導。在這個時期,工藤教授曾為吳濁流先生介紹史坦貝克的「憤怒的葡萄」(The Grapes of Wrath)1939年出版之小說,1941年獲得普立茲小說獎,196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)工藤教授在1941年前後,就介紹當時最好的小說給吳濁流,可見其用心和為人的一斑。

(8)      龍瑛宗在其隨筆中,對工藤好美有這樣的描述;[來了台北以後,遇到了良師。那個人就是台北帝大的英文學老師工藤好美先生。也是吳濁流、張文環、呂赫若的良師,他不但為我們講解了浪漫主義、寫實主義的文學理論,並且為我列記,應讀的世界文學作品,記得第一篇是荷馬的「奧德賽」。當時我沒有這本書,工藤先生還介紹他的高材生台北帝大的畢業生林龍標兄給我,從他的書房裡借過來。我還記得,工藤先生為濁流兄介紹史坦貝克的「憤怒的葡萄」,所以提到工藤先生,生前的他還念念不忘哩]

(9)      楊逵與《台灣新文學》一個老作家的回憶中,也提到「我是初中畢業的作家,雖然,台北帝大教授工藤好美先生,教我很多文學上的常識;譬之,你要讀西洋文學,一定先理解,聖經和希臘神話,如果,  你讀東洋作品,你最好讀一讀佛教之書本。」

(10)   其實,自1942-1944年間,吳濁流、龍瑛宗、呂赫若、張文環等人,每月十五夜,常聚集在川端町新店溪邊的工藤教授宅,聆聽教授講解近代文學,一直到工藤教授1944年間回日本為止。吳濁流先生有一首詩寫道,[ …十分秋色團圓夜、新店溪頭憶故人]

(11)   呂赫若,1914年出生於臺中縣豐原鎮的潭子,原名呂石堆就讀臺中師範時期於閱讀社會主義的書籍,取「赫若」為筆名,有人認為其中即隱含紅色的左傾思想。1934,師範畢業後,曾任教於新竹峨眉國校,1935年以日文短篇創作小說〈牛車〉獲得東京重要刊物《文學評論》登載留學日本兩年之後,於19425月返回臺灣。而1940年初期的臺北正是生氣蓬勃的時候,他一回來即加入了臺灣人張文環主編的《臺灣文學》陣營,和日本人西川滿主編的《文藝臺灣》形成競爭的態勢,前者本土化性質較重,後者則傾向皇民化運動。

(12)   至於,我所認識的工藤好美教授:(1889-1992) 享年九十四歲,日本大分縣人。1924年,早稻田大學英文科畢業;1928年,任台北帝國大學文政學部副教授;1930-1931年,被派往英國留學英國牛津大學一年;1944年,回日本,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,日本放棄台灣。1948年,任名古屋大學文學部教授;1952年任神戶大學文理學部教授;1957年,任京都大學文學部教授;1961年退休,任青山學院大學教授;1966年,任東北大學文學部教授,1969年任東海大學教授。;1974年,退休。

(13)   工藤好美教授的主要著作甚多,包括對英美文學作家的個別介紹,有系統的整套翻譯其作品(淀川郁子共訳)。尤其是,工藤好美教授的 [文学論] [英文学研究] [文学概論],都被認為是文科大學生的聖經,屬於必讀的幾本書。

(14)   工藤好美教授的妹婿,是名畫家立石鐵臣,他是日治時期《民俗台灣》雜誌的靈魂人物之一,也是「台陽畫會」發起人中唯一的日籍會員。當年,由台北帝大教授金關丈夫為主的《民俗台灣》,與西川滿所出版的《文藝臺灣》,在經營理念上相異相左。 前者認為日本政府必須,尊重台灣人的民俗習慣和信仰,才能得到台灣人的信賴與合作;後者則認為,把台灣皇民化才是根本之道。張文環等人支持的《臺灣文學》,與《民俗台灣》的理念校接近,也是工藤好美教授所支持的想法。立石鐵臣除了在《民俗台灣》發表大量的「民俗圖繪」外,還繪製兩本冊頁《台灣畫冊》,充滿表現他對台灣的熱愛。他所留下的熱愛台灣風土的繪畫創作,無疑是台灣美術史上值得珍惜的一頁。

(15)   民國五十六年間,工藤好美教授,自遊歐歸聝途中,路過台北作短暫的停留和會友,我曾陪家父前往其所住的旅館拜訪,並參加歡迎工藤好美教授的午餐會。我們在旅館的訪問時間,只有短暫的十來分鐘,工藤教授那短暫的時間中,不忘提醒我們說,[ 我走過很多國家,看過很多地方的社會形態,但,從來沒有看過像你們關西羅家那樣的社區,同一姓氏的家族,住在同一地區,而且有共同所有的土地,經營共同的事業。這是非常難得而珍貴的資產,你們要好好地維持下去才好 ],語重心長,他對我們羅家的懷念和關懷,令人感動不已。 那天的午餐會,開席十桌左右,當天的after dinner speech的講題是東方人的含蘊 (ambiguity)”,他說,那是東方人的優點,也是缺點,問題在於你自己如何拿捏分寸了。

(16)   總而言之,工藤好美教授是公認的好人、好教授,人品好、學問也好,而且是非常虛心的人,他常以profound ignorance (深感無知) 來警惕自己和學生。  我最好奇的是,如吳濁流、龍瑛宗、呂赫若、張文環等,台灣早期作家們,受工藤好美教授的影響,到底有多大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羅慶士 2010.11.26